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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阇婆国家名号及通使缘由刍议
上文对勘的结果揭示出阇婆国的语言就是古爪哇语,所以从语言的角度而言,几乎可以断定10世纪末首次通使宋代的阇婆国正是马打兰王国。而另外一个证据则来自现存于印度的加尔各答碑文中,碑文明确记载了自马打兰王国伊莎纳王朝(Isyana dynasty)开国君主蒲·新托(Mpu Sindok)在位期间(929年—947年),马打兰国王便被称为“爪哇王”。而自伊莎纳王朝建立后便迁往东爪哇,其后数个王朝的统治中心也均在东爪哇地区。
《岭外代答》及《诸蕃志》记载阇婆国又名为“莆家龙”,该地最早经葛路耐考证为爪哇岛北岸之海港城市“北加浪岸(Pekalongan)”,随后柔克义及冯承钧在注释《诸蕃志》时亦引用该说。按常理推断,蒲家龙作为阇婆国家的代称,理应处于阇婆国统治的核心地带,但是北加浪岸位于中爪哇地区,与伊莎纳王朝的统治核心较远(图一)。而在伊莎纳王朝建立以后,来自考古学的证据也表明中爪哇地区逐渐衰落乃至被放弃。此外,《岭外代答》及《诸蕃志》也记载莆家龙(阇婆)“北至海四日”,作为海滨城市的北加浪岸显然也与此不符。除了上述两点之外,葛氏在考证之时也仅考虑对音的角度,故其推断实不足为据,所以笔者以为将“莆家龙(阇婆)”认定为“北加浪岸”是有待商榷的。
而根据《宋史》卷二百四十八《阇婆国传》所记载的阇婆国方位:
阇婆国在南海中。其国东至海一月,泛海半月至昆仑国;西至海四十五日,南至海三日,泛海五日至大食国;北至海四日,西北泛海十五日至勃泥国,又十五日至三佛齐国,又七日至古逻国,又七日至柴历亭,抵交址,达广州。
从该段“阇婆国”的距海日程推算,可以判断文中描述的地区应该坐落于爪哇岛东部,而根据历史背景判断,该处描述的地域为伊莎纳王朝首都的可能性较大。
在阇婆首次通贡宋朝之时,马打兰王国已于公元943年迁都至今印尼宗班县(Jombang)附近的巴图·加鲁(Batu Galuh)。该地位于印度尼西亚东爪哇省内陆地区,位于布兰塔斯河中游,不仅从地理位置的角度更接近文献材料中记载的阇婆(莆家龙)位置,而且“莆家龙”三字按《广韵》拟音分别为pǐu、ka、lǐwoŋ,发音又极类Batu Galuh。所以“莆家龙”作为阇婆的国都是极有可能被视为国家代称的。除此以外,宋代同期也有将域外国家首都或主要城市作为国家代称的用法,如《岭外代答》“占城国”条解释占城国名时说“王所居曰占城,以名其国”。所以,笔者认为《宋史》中所描述的阇婆地理方位以及《诸蕃志》以及《岭外代答》所记的“莆家龙”应为一地,均为伊莎纳王朝的首都巴图·加鲁,而非中爪哇的“北加浪岸”。
图一 10世纪爪哇岛形势图(来源:据维基百科“Mataram Kingdom”词条改绘)
关于阇婆首次通使中国的原因,以往学者关注的不多,而在《宋史》记载了阇婆首次朝贡活动的细节,或许可以揭示背后的原因。中文史料中记载阇婆首次通使宋朝时受其君主“穆罗茶”所命,上文提及“穆罗茶”应为古爪哇语marāja音译而来,穆罗茶为君主之称号而非姓名。如上文所言,该时期的马打兰王国正处于伊莎纳王朝时期,时任国王为公元991年登位之达尔玛旺夏(Dharmavamsa)。达尔玛旺夏为马打兰王国伊莎纳王朝开国君主蒲·新托的继任者室利·伊莎纳·栋卡·威查耶女王(Sri Isana Tungga Wijaya)的女婿。其在任期间在政治与文化方面都有所作为,他曾命人将《摩诃婆罗多》翻译为古爪哇文,确立了古爪哇文的文学传统。
达尔玛旺夏在继任之初便开始了针对三佛齐的军事活动,并在开始阶段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据《宋史》卷四百八十九《三佛齐传》记载:
端拱元年(988年),〔三佛齐〕遣使蒲押陀黎贡方物。淳化三年(992年)冬,广州上言:“蒲押陀黎前年自京回,闻本国为阇婆所侵,住南海凡一年。今春乘舶至占城,偶风信不利,复还。乞降诏谕本国。”从之。
据上文材料,足见马打兰王国针对三佛齐的战争发生于990年,并根据三佛齐使所获取的消息可以推测是马打兰王国占据上风,以至于992年战争还未结束,否则其不至于未能按计划回国。
在针对三佛齐的开展战争行动的同时,阇婆(马打兰)的使者则开启了首次通贡宋廷的旅程。对于阇婆国赴宋朝贡的缘由,《宋史》的记载很明确:“云中国有真主,本国乃修朝贡之礼”。但当时宋人为了营造“四夷怀服”的景象,以体现宋朝“天下共主”的地位,要求海外番国进言必须符合华夷君臣的话语表述,为此常常对番国上进的国书进行修润,假借朝贡国之口夸赞宋朝的“太平景象”。故而可知,《宋史》记载的阇婆首次朝贡缘由恐非其本意,更需要结合历史背景以及具体材料分析,才可在文本之外窥见历史的原貌。
那么,阇婆此次贡使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呢?首先,从阇婆对华朝贡的时间节点来看,在国家处于战争期间却远行数千里赴华行朝贡之事,从常理上推断绝非仅仅为了拓展外交关系。而且,除了淳化三年(992年)首次通贡之外,阇婆第二次赴华朝贡则迟至近九十年后的元丰二年(1079年),时间上的孤立预示着其首次赴华的特殊性。
据《宋史》卷二百四十八《阇婆国传》记载:
〔阇婆〕其国与三佛齐有仇怨,互相攻战。……使既至,上令有司优待;久之使还,赐金币甚厚,仍赐良马戎具,以从其请。其使云:邻国名婆罗门,有善法察人情,人欲相危害者皆先知之。
以上材料可以得见,阇婆此行不仅交代了其国周遭的政治外交环境,点名了其与“婆罗门”国的友好关系,更直接言明与三佛齐的战争状态。而且,根据“人欲相危害者皆先知之”一句大概可以推断,阇婆或许将宋朝也视为“有善法察人情” 之国,故而也将两国的战争状态透露给宋朝,从而为自己的战争行为正名。更重要的是,此次赴华朝贡之行,作为回赐,阇婆国使不仅带回了大量的金币财物,还进一步向宋廷索求“良马戎具”,所以不难看出阇婆此行背后蕴含的军事外交目的。
从阇婆国的角度而言,域内大国北宋在国际秩序中占有重要地位,投靠宋廷寻求军事协助是基于战争状态的正常政治诉求。但另一方面,北宋朝廷并未过多关注阇婆与三佛齐的战争状况。相较于介入南海诸国的纠纷,宋廷更重视的是构建稳定的华夷整体秩序,这也是古代朝贡体系的根本目标。为了体现天朝威仪,宋廷对海外番国往往秉持“厚往薄来”的交往原则,尤其是南海诸国“念其道里遥远,每优遣赐归”,不仅给予数倍于朝贡国贡品的回赐,而且对于贡使提出的朝贡请求,大多都会给予象征性的回应。所以,面对阇婆国的请求,宋廷“仍赐良马戎具,以从其请”,并且“赐金币甚厚”,完全满足了阇婆国的索求。但是另一方面,在稍早的淳化三年(992年)的冬季,滞留于占婆的三佛齐贡使也向宋朝报告了其国受到阇婆侵扰的消息,并向北宋“乞降诏谕本国”寻求保护,其诉求也得到了宋廷的允诺。
990年马打兰针对三佛齐的战争,或许并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证据之一便是咸平六年(1003年)三佛齐又恢复了对宋廷的朝贡活动,并为建造佛寺请赐名及钟,表明了三佛齐再次夺回了对海域的掌控,并且还有余力大兴建筑。在三佛齐恢复重建的同时,马打兰王国却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根据加尔各答的梵文碑铭记载,马打兰在1006年遭受攻击,国王达尔玛旺夏于次年死于战火中,伊莎纳王朝随之覆灭。现今学者对于这一记载的解释大多倾向于三佛齐的入侵,这是针对990年阇婆入侵的报复行动。
虽然有学者推测此次战争实际经过了中国的赞助或是默许,但是正如上文所言,宋廷对介入距离遥远的南海各国之间的争端兴趣不大,所以中文史料并没有任何有关两国再次交战的记录。但与此相对的是,三佛齐在战争发生前后频繁遣使入宋却是不争事实。而且,这些朝贡记录也有别于此前的记载,如果说此前的三佛齐使团是“纯粹商业性的”,而到了咸平六年(1003年)之后的数次朝贡却明显展露出强烈的“政治外交”目的。除了正常的朝贡贸易以外,三佛齐使团表现出了对于宋廷礼仪活动的强烈兴趣,并对宋朝皇帝展示出极大的敬意,而宋廷也是自此开始对其进行册封。如咸平六年(1003年)三佛齐建造佛寺的缘由便是“以祝〔真宗〕圣寿”,景德元年(1004年)的朝贡使团被许以“谒会灵观,游太清寺、金明池”,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更是“许赴泰山陪位于朝觐坛”。
而三佛齐的这种转变,一方面或许是由于宋廷本身出于国内政治目的,对“天下共主”身份的刻意营造,因而各种政治活动中需要“夷狄”的参与拥戴,从而对各藩属国的主动要求。尤其是大中祥符元年十月的封禅活动更加需要营造“四夷怀服”的表象,所以除了三佛齐之外,大食、占婆等国也不同程度的参与了封禅活动。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三佛齐希望通过融入华夷秩序,以至于换取宋廷其对吞并马打兰王国的默许态度,抑或是对于宋朝在此前支持阇婆的一种积极的回应。不过从本文上述的分析来看,这大概率只是三佛齐方的一厢情愿而已。另外,从南海诸番国的角度而言,不管宋廷的意愿如何,北宋作为域外大国,确实是可以左右当时东南亚局势的重要力量,因而南海诸国在对外交往中不得不将北宋置于一个较为突出的位置,这侧面也凸显出当时中国与东南亚之间的紧密联系与互动。
05 小结
借助语言材料,可以揭示文本之外的历史信息。经过本文阐述,来自语言学透露出的历史信息,不仅可以与文献记载互为印证,而且从本文的考述结果来看,更是直接作为验证阇婆国号的证据之一。另一方面,语言的对勘反映出了在前伊斯兰时代爪哇语的基本面貌,阇婆语中梵语借词以及梵语本源词汇的大量出现,反映了古爪哇人与印度之间的文化联系。值得注意的是,之所以可以利用语言材料确定阇婆的国号,反映出了古代马来族群的语言差异性,彰显出了同一文化族群的不同发展路径。无论如何,宋元载籍记录的阇婆语音,可以说是中国对爪哇乃至东南亚文化遗产的重要贡献。换而言之,从今日的眼光来看,也可以视为中国与印尼文化交流的又一有力证据。
另外,借由对阇婆国语言的对勘,确定了阇婆的政权名称,这对于考订宋代阇婆的地名至关重要。宋代阇婆位于爪哇岛之所以成为定论,得益于宋元史料的记载,但是关于阇婆具体的政权名称则一直存有疑问,先有冯承钧以为是13世纪建国之杜马班国,此后虽然学者提出阇婆就是马打兰王国的看法,但却并没有给出足够的证据,更没有言及其所属王朝。此前学者对于阇婆地名的考订多从对音的角度出发,其结果往往不能自圆其说。例如“莆家龙”,前人将其考订为“北加浪岸”,然该地位置实则远去当时马打兰王国的统治核心,正是因为未能够将马打兰与阇婆进行有效的对应。而藉由此,相信会对今后考订阇婆的其他地理信息有一定的裨益,从而产生新的思考。
最后,从两次三佛齐-阇婆战争的结果来看,表明宋朝在东南亚的政治生态中占有重要地位。虽然起初宋廷对于两国的诉求都给予了一定的回应,但其态度则稍显暧昧,对两国对给予了不同程度的支持。这是由于宋朝对海外番国的纷争并不感兴趣,其关注的重点是朝贡体系下的华夷秩序的构建。三佛齐在遭受阇婆的入侵之后,随后屡次遣使入宋并频频示好,这或许是由于北宋为了国内政治目的,对“天下共主”身份的刻意营造,因而的主动要求;但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三佛齐单方面认识到了宋朝力量对于东南亚政局的强烈影响,以其“臣服”之心,换取宋廷的支持。最后,宋廷虽无意参与南海诸国的政治纷争,但是基于其本身强大的政治影响力,依然对当时的东南亚格局产生巨大影响。
总之,就阇婆语言本身便可以挖掘出一定的历史信息,对文献及考古资料进行补充。这对于进一步认识宋代阇婆,乃至整个宋代海上丝绸之路的情况,无疑也是有益的。